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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的“反腐”相声,我只听过一段

云也退 2023-02-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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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的“反腐”相声,我只听过一段


云也退



(这文章独家首发归了腾讯《大家》[微信:ipress],发在这里系授权转载,有一种出了钱去人事局调自己的档案的感觉)



“曾子曰: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?”苗阜、王声说着说着,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。真是不自量力。“曾子曰”,那是马三立独门的功夫,没有马老那样的身段、气质,那种令人信服的老夫子气息,也没有上下文的合理铺垫,冒冒失失拿来就用,不死得难看才叫怪了。


不过,看过苗、王的几个访谈,也明白他们顶了多大的风险。他们不是不懂相声规律的,实在是被逼无奈,领了一个不可能完成、也不该发生的任务——“反腐相声”。这是个什么命题呢?这么说吧,如果世上有“绿色垃圾食品”、“良性谋杀”或“燃烧的冰”的话,那么,“反腐相声”大概还有一线存在的可能。


人们总拿《巧立名目》这种“大尺度”作品说事,说这证明了“反腐相声”曾挤出一道狭缝登上春晚。问题是,且不说牛群的表演多么虚假——“领导冒号!”里的假得意,假奸诈,假腔假调——《巧立名目》里公款吃烤鸭的腐败,跟现如今民众口中的腐败,就不是一回事。大数据时代,腐败的唯一亮点就是数据大,贪污多少个亿,情妇几人,房产几处,达到哪个行政级别……贪官已成“老虎”,“反”字当头,上边要你在相声里谈论这么严重的事情,观众倒是想笑,你能让他们笑出来?


相声的本质是轻的,它的美德和立身之道,是消化生活沉重的结石,捕捉社会上普遍存在的毛病,而不是少数人才会犯下的罪行。侯跃文、石富宽本世纪初的一段《心累》,说一个小官员惧怕东窗事发,夜里反侧辗转,联想自己做过的那些不端之事,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——这是好相声,做了它力所能及的事:讽刺,但不是讽刺腐败,它跟反腐没有任何关系,它触及的是每个人都可能体会的那种“累”——被亲手做下的亏心事所纠缠。


那么话说回来,能兼得“反腐”和“相声”两者,还架构谨严、不失风度的相声作品,有没有呢?在我了解的范围内,有且只有一段:自然不是《巧立名目》——我说的是高英培、孟凡贵的《人鸟之间》。


高英培是个奇人,我听他和范振钰的录音,常常又惊又喜:他怎会说过这么多讽世作品,而且独此一份、无人能复制呢?他讽刺过的现象,从国企一把手的行政不作为,到服务业的官僚扯皮,到包情妇,走后门,商业欺诈,到市井横行的小流氓,再到升斗小民的嫉妒和坑蒙拐骗,个个都是切中人心的misbehavior,谈不上讨伐,更说不上“反”;似乎也没有人要求他们,在让坏人出丑之后,还要安排一个弃暗投明、幡然悔悟的结局。


《人鸟之间》,是高英培与范振钰分手后,同自己徒弟孟凡贵搭档演出的一个代表作,当年听的录音版本,两人像是在学校里演的,台下都是孩子在乐,一时影响了我对它的评估。很多年后再听,才知它的不同一般。


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:主人公“我”,就是高英培自己,要“办一件事”,必须盖足足七十个章,盖完了前第六十九个,最后一个得上局里盖。这个局名叫“糊弄局”,有过以前碰壁的教训,“我”决定直接去找大boss——上局长家。


在一间陈设气派的客厅里,“我”遇到了局长的胖夫人,还有她的宠物八哥。局长夫人接待“我”,谈话中,恃宠而骄的八哥不断抢话,吸引访客的注意。夫人告诉“我”,八哥备受局长的疼爱,昂贵的饮食不离左右,于是,“我”揣摩到了夫人的暗示。第二次上门,“我”就买了一堆礼品。局长夫人正色推辞,“我”便提议让八哥做决定;当八哥说出“下不为例”时,“我”放下心来,而局长夫人也顺势说,所托之事已知会给了局长,没多大问题了。


腐败,适合相声去表现的,仍旧是它最初级的形式:送礼。局长夫人是个彬彬有礼的人,“我”自然是满脸堆笑,八哥润滑着人和人的交流,那个没露面的局长,以他的爱鸟,似乎也很难给我们留下不良印象——很少有一段叙事相声,可以如此缺少矛盾,兵不血刃地就结了尾,乃至于听完以后,我差点忘了“糊弄局”三字直白的贬义。


我不替尊者讳,老实讲,高英培演得只能说是一般:除了本子先天不足、“笑果”一般外,高先生屡屡说出重复的台词,也会让听者倦怠。孟凡贵呢?他的捧哏演员生涯始终算不上成功,所以后来,“馋人老孟”改说单口笑话去了。但是,孟在一档回忆老恩师的广播节目里,把《人鸟之间》称为“反腐力作”,我以为并不过分。


究竟什么是腐败?你以为,腐败就是一只只被从芸芸众宦里揪出来的“老虎”或“苍蝇”?错了。腐败是一种关系,形成于人和人的互动,也即“之间”二字之中,一旦互动有效,它就能维持下来。在基层的人际交往中,腐败往往起于有意无意,似是而非:《人鸟之间》的妙处,在于它恰好捉住了这一点。其实,站在第三方的角度看这个故事,你都不能一口断定,这对局长夫妇是存心假戏真做,巧用鸟来受贿,即便是,那也是本着相当“家常”的心理:做点正事,顺带收份人情。


二战后,曾目睹美军轰炸德累斯顿的作家冯内古特讥讽道,对美国人而言,死掉的德国人才是好德国人;套用他的话,那些被抓出来的腐败分子,已经是“好”的腐败分子了,因为他们可以用来教育人,编成相声,烘托春晚不言自明的主题。我看苗阜说,他们为写本子,一直研究“贪官心态”,最后决定刻画这么一个贪官,他自认为贪污不是事儿,“并且自己都相信了,还在不停地解释、不断说服自己”——相比于“领导冒号”的无谓夸张,他们对自己的要求已是相当的高了;可问题在于,受限于春晚的大纲,他们仍然只能把腐败落实为一个官员,极写他的作恶和改悔。


尽管十分粗糙,但《人鸟之间》早二十年便做到了后来者都没做到的事:把腐败还原到它的原生场景里,揭示了它的一种私下的存在状态。这社会里每个无权无势的凡人,都有很大的几率跌入它的网罗,而明智的权力者呢,也会照顾好个人形象,调整欲望的宽度,然后步步为营,争取一个“无灾无病到公卿”的仕途。


鉴于很多人不明白相声该干什么,不该干什么,我想把美国神学家莱因霍尔德·尼布尔那句著名的祈祷词送给他们,聊表新年心意,顺带自勉:“祈求上天,赐予我平静的心以接受不可改变的事,赐予我勇气以改变可以改变的事,并赐予我智慧,以分辨此二者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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